04/11/2016
想飛的人已不知如何正常走路
2015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的作品,過去大都是記述戰爭和蘇聯解體以前的事。2013年,她寫了一本蘇聯解體後的人民訪談錄,書名叫《二手時間》。
這部作品仍然是採取口述採訪的形式,但採訪對象談的,是蘇聯解體後,從1991年到2012年二十年間俄羅斯普通人的生活。在書中,從學者到清潔工,他們的真實講述呈現出一個重大的時代,一個社會的變動,為這一段歷史賦予了人性的面孔。
新一代已經成長,他們不再像他們的父輩那樣關心理想和信仰。小人物訴說他們曾經如何追尋信仰、夢想,訴說二十年來的恐懼。他們為什麼無法適應急劇的現代化,為什麼近兩百年之後,俄國依然與歐洲相隔。本書分為上下兩部分,採訪了生長於追求理想時代的俄羅斯人和今天的俄羅斯人,呈現他們的生活細節,所感所想。
書名《二手時間》,「時間」用俄文,有時間與時代雙層意思。「二手」則用英文Second Hand:俄語中原本沒有「二手」這樣的說法,「二手」含有西方舶來之意。作者說:「今天的所有想法和語言全都來自別人,仿佛是昨天被人穿過的衣服……所以說是二手時間。」她在諾貝爾獎頒獎禮上說:「充滿希望的年代被充滿恐懼的年代所取代。這個時代在轉身、倒退。我們生活在一個二手時代。」
制度塑造人。蘇聯時代的人,接受了烏托邦理想,沉醉在詩歌和鮮花中。解體之時,想飛的人們已不知如何正常走路。因為蘇聯制度不可能給他們學習操作民主政治的條件和機會。極權政治的最大危害不是集中營,而是麻痺普通人的良知,掩蓋常識,混淆是非,製造耳塞目盲而自私的人。
亞歷塞維奇以令人絕望的陰冷,呈現著帝國的後裔在轉型中的彷徨與痛苦。自由改革沒有帶來許諾的自由、平等和富足,窮人逛商店像參觀博物館一樣無奈。昔日帝國的極權、暴政和欺騙,給那時代的人打上精神和人格的烙印,每一個人都是受害人同時也是告密者和劊子手,他們只會鬥爭不會生活。俄羅斯人,永遠把精神生活放在第一位:總要為一些崇高的事情活著。俄羅斯人在看到可憐人的時候,可以把身上最後一件襯衫脫下來送給他,但轉眼自己又會去偷去搶。
「越多談論自由,牛奶和麵包就消失得越快。」在過去的一個世紀裡,俄羅斯人在理想變為現實之後都面臨困境。第一次是建立蘇維埃國家,第二次則是解體實現民主理想。在廚房裡,書和夢想替代了生活,而現在夢想實現了,另一種生活開始了,他們發現廚房裡談論的理想和街頭上發生的事情不一樣。沒人能夠教你怎麼生活。一個時代的英雄,到了另一個時代就什麼都不是,精神病人越來越多,街頭犯罪率一直飆升。腋下夾著詩集的人不再受人尊重,這成了「一無是處」的象徵。
接近21世紀時,有三個俄國人這樣談論現況:
「我希望再出現個斯大林……」
「只要那裡是蘇維埃政權,哪怕是豬圈,我也樂意生活其中。」
「即使是牢籠,也是個溫暖的牢籠。」
這三個人都知道前蘇聯國家暴政的可怕,有人本身就是受害者。
蘇聯解體後,俄羅斯經濟改革造成了急劇的貧富分化,一小部分人攫取了絕大部分財富,而大部分人淪入貧困狀態。富人住高檔別墅,用黃金打造浴缸,窮人則流離失所,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說出「希望再出現個斯大林」的女士,對改革是不認同的,用她的話說,蘇聯不僅有「勞改營、政治告密和鐵幕,也有公平分享……」
說出「溫暖的牢籠」的是醫生,經濟上也是一個失敗者。
但說出「蘇維埃政權,哪怕是豬圈,我也樂意生活在其中」的匿名採訪者就不一樣了,他不是貧困潦倒的人,而是在克林姆林宮中身居要職。
斯大林時代直至蘇聯解體,蘇聯的經濟發展只體現在國家層面:重工業,軍備競賽和飛船上天,民眾生活一直處於很低的水平。
那位女士回憶說,牛奶、豬肉、香腸上架就被搶光,傢俱、皮包、內衣、襪子靠統一發放……為什麼我們明明完成甚至超額完成了計劃,商店仍空空如也?
醫生親眼目睹過「村民砍死一個孩子,煮熟了養活其他孩子」的慘劇,經歷過在地裡挖蚯蚓吃的生活。解體後的經濟改革再失敗,還能比這更差麼?
但對他們來說,經濟不是主要的。他們的思想和性格,都早已被打上鮮明的國家主義的時代烙印,因此才會想回到斯大林時代。
國家主義暴政培養出來的國民,在高壓下會成為奴隸,一旦卸去鐐銬,就會成為暴民。道理很簡單。他們沒有權利意識,當然就談不上尊重他人權利了。試想,一個人連自己生命都不在乎,怎麼可能在乎別人的生命呢?自己都不理解自由,又怎麼會尊重別人的自由呢?所以,蘇聯解體後,整個社會立即失控,藏在人們心靈深處獸性急劇爆發。
資本和權力勾結,掠奪財富;黑幫持槍在街頭遊蕩,魚肉弱者;不同種族和宗教的人們,互相殺戮,把不同信仰的男孩剝了皮,掛在樹上;把懷孕婦女殺死,用鐵釺挑出未出生的孩子;把人砍成肉醬,憑鞋子才能認出來是誰……
書中一個無名氏說,「我害怕自由,來一個醉鬼就可以燒掉我的房子。」
這就是他們對自由的理解。
只當過豬,沒當過人,當然無法面對一個沒有皮鞭和圍牆的世界!
在全書的末尾,亞歷塞維奇採訪了一個生活在偏遠農村的老婦人,她和那些城市居民仿佛居住在兩個世界。
對她來說,世界依然是多年前的模樣,在這巨大的時代震盪中,她什麼都沒有失去。「我很貧窮,幾十年來我都只關心那些生活必需品,人們說什麼,和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普京、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對她來說都是一樣。她只等待春天,那時候又可以開始新一輪的播種,而春天總是會來的──不像某些別的理想和希望。
她不被渺茫的希望折磨,也沒有歷史觀念,如同大地一樣卑微而堅強地活著。可能只有這樣的人民,才會覺得這二十多年,沒有經歷一場荒唐的時代悲喜劇。
「一分鐘閱讀」推介書籍
《二手時間》
作者: 斯維拉娜·亞歷塞維奇
由中信出版社 出版
本文摘自香港電台第一台 (FM92.6-94.4) 李怡主持的《一分鐘閱讀》。該節目逢周一至周五播出,並存載於港台網站 (rthk.h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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