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8/2018

消失的十年：回望文革，讓沉默三十年的照片代真相說話

　　被公認為當代最有影響力的漢學家之一的英國學者史景遷（Jonathan Dermot Spence，1936年－），在為一本書寫的導言中說：「大部分的歷史學家（也包括我）通常都認為，一個事件發生之後時間過得愈久，愈容易解釋和理解，但就1966－1976年給中國帶來悲劇的文革來說，這種籠統的說法毫無意義。相反，時間過得愈久，愈難以理解中國所遭受的這場最具有災難性和複雜性的群眾運動和政治動亂。」

　　究其原因，是這場50多年前發生的動亂，沒有真實的傳媒報道，中國共產黨儘管在1981年通過一個否定文革的文件，但沒有作過翔實的敘述，作家巴金建議建立文革紀念館，也沒有實現。當時目睹這場動亂的新聞記者，也因政治運動的反覆而無法保留他們的記錄，無論是文字還是影像。我們看到有關文革的照片，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張，沒有較完整的影像。

　　但有一位1963年至1980年在《黑龍江日報》擔任攝影記者的人，叫李振盛，他在文革10年期間拍攝了10萬張照片，並偷偷把包括當時許多不能見報的照片的底片收藏起來。約30年後，於2003年在英國以英、法、德、意、西、日文等6種文字出版了一本名為《紅色新聞兵》（Red-Color News Soldier）的攝影畫冊，記錄了這段動亂歷史在黑龍江的全過程。上述史景遷的文字，就是為這本書寫的導言的開頭。

　　這本書被評為「世界最佳攝影畫冊」，獲美國海外記者協會「最佳攝影報道獎」，它的歷史價值和收藏價值都不言而喻。但中文版卻到了今年7月才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

要讓歷史告訴未來

　　李振盛，1940年生於遼寧大連。1963年畢業於長春電影學院攝影系，在《黑龍江日報》做攝影記者19年。

　　任攝影記者期間，適逢文革爆發。文革10年裡，他拍攝了近10萬張照片，主要是為報紙需要而拍。當時被稱為「有用照片」的，是群眾集會歌頌毛澤東和文革的「正面」照片；但也拍了許多不能見報的照片，稱為「沒用的照片」，就是包括槍決、遊街、批鬥等「負面」照片。每當拍了這些「負面」照片，他要等同事都下班後，獨自鑽進黑房沖洗，烘乾後把「負面」底片剪下來收好，藏在辦公桌抽屜自己設計的暗格裡。其後他又陸續將這些底片轉移到家中，在平房木地板上鋸了一個洞，將文革最激烈的頭三年裡拍攝約2萬張「負面」底片藏在地板下，再壓上桌子。這辦法讓他在1968年年底遭到批鬥且被抄家時躲過一劫。

　　1982年，李振盛被調到北京，擔任一間院校新聞系的攝影專業主任，他帶了那些底片到北京。1988年，那時要舉辦一場中國攝影作品展，他以1966年至1967年那兩年的20張照片參展，題目是《讓歷史告訴未來》，照片既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並獲「系列新聞照片大獎」。

　　1996年李振盛應哈佛大學邀請赴美國訪問講學，其後旅居紐約。出國時他帶了這些底片，並保存在紐約匯豐銀行保險箱裡。2000年在紐約與「聯繫新聞圖片社」（Contact Press Images）總裁羅伯特．普雷基（Robert Pledge）合作，花費三年時間，於2003年整理出版了收有285張照片的《紅色新聞兵》這本書，轟動一時。

15年才出中文版

　　2003年在英國菲頓（PHAIDON）出版社以6種文字出版的《紅色新聞兵》，出版後好評如潮，但為甚麼在15年後才出中文版呢？

　　作者在中文版的自序中說，這15年有多家中國大陸及港台出版社與他聯繫，但「最終因眾所周知的原因而無果」。所謂眾所周知的原因，就是由於中國掌政者對文革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評價，儘管有1981年的文件，但在歷史敘述和文化產品中，還不能夠詳細反映文革的種種真實面相。在2012年李振盛接受訪問中，他說他一直希望他的作品能在中國以中文出版，但中國有人說，他在國外潑中國的髒水。他不能認同這說法，他說他是在為人類展示人為錯誤的歷史記錄。畫冊的首頁是中國原副總理兼國防部長張愛萍將軍91歲高齡時，於2001年1月專門為畫冊揮筆寫下的題字：「讓歷史告訴未來－－李振盛『文革』攝影作品集」。

　　在自序中，作者說在他心中，由一家學術性的機構出版《紅色新聞兵》中文版是最理想的選擇。2017年5月，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與他聯繫，願望終於實現。

　　中文版在英文版的基礎上，對照片的選擇和編排都和英文版有所不同，中文版增補與替換了50多張照片，自述部分增加文字萬餘字，展現更豐富更複雜的歷史細節，對照片中的當事人，也點出了姓名。中文版在編排時更加注重敘事感和節奏感，像電影剪輯一樣組合特寫、近景、遠景、全景等畫面，也突出了英文版中不起眼但對中文讀者來説意味深長的照片。

300年還有人要看

　　《紅色新聞兵》這本文革攝影集，有領導幹部遊街挨批鬥的場面、有知識份子因油印小報在刑場被槍決的鏡頭、有群眾高舉小紅書表忠心的畫面、有小孩子跳忠字舞唱忠字歌的場景……。

　　跟隨這些照片進入時光隧道，回到50年前腥風血雨的紅色中國，試圖理解那荒誕的時代：黑龍江省省長李範五因為髮型與毛澤東相似指為「政治野心家」，遭批鬥及被剃陰陽頭；年輕人歐陽湘因為向黑龍江省革委會主任上書，表明曾任省委第一書記的父親歐陽欽不是反對毛主席，而被批鬥後從三樓推下致死，還被加上自絕於人民的罪名。一群和尚被迫集體舉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甚麼佛經，盡放狗屁」。其後他們的廟就被搗毀了。

　　李振盛保存了中國甚至人類歷史上那一段特別的經歷，這本書的編輯普雷基曾說他們「在編一本100年、200年以後還有人看的好書」，當時李振盛很不以為意；但出版這本攝影集的英國菲頓出版社總裁看了後表示，他們出版的是300年、500年後還有人看的書。

　　本書分5部分，從1964－66年文革前的風雨欲來，到1976年文革結束。還有一個1980年的「尾聲」，是一個據稱「建國以來最大貪污犯」的王守信被槍決的真實過程。王守信被指貪污了50多萬人民幣，許多人認為她罪不致死，但碰上當局要在文革後整頓經濟，加上描述她的報告文學《人妖之間》轟動一時，當局為殺雞儆猴而讓王守信成為犧牲品。作者在本書最後寫道：「非此即彼的鬥爭思想仍大行其道，『人妖之間』的命運並未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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