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濁水漂流》導演李駿碩：不期待一部電影能改變一代人，只要有得做，我都會繼續

日復一日的狀態，不代表不好看

        電影雖以新聞為藍本，但卻沒有將焦點放在如何維權、如何激烈地抗爭；雖是社會悲劇，但比起聚焦露宿者的落魄與慘情，更多是平淡中的Bittersweet。「我不希望拍一部很慘、很困境、很催淚的戲。」他毫不掩飾地說出所想。「電影一開始，你就會知道它不是一部圍著很多背景故事的電影；你看到的就是一群人終日在街上乘涼、過日晨的狀態，現實是這樣，再加很多跌盪、高潮起伏的事，那就不真實了，特別是對於真實的生命。」

       戲劇有很多種模式，他坦言《濁水漂流》的類型不算很獨有，但作品的內在連貫很重要。「導演 Sean Baker 對我的影響好深，他也是在描繪一個困苦的狀態下，有一群尖酸刻薄的人，互相嘲弄對方的可愛。還有一部電影叫《Happy as Lazarro》，裏面有很多魔幻的元素，在開拍前上映的，在風格上給了我很大的靈感。」

        《濁水漂流》不是一部熱血沸騰的電影，平淡中卻又帶著絲絲執著、憤怒和尊嚴，那殘有餘溫的真實寫照，中和了生活的苦，這種日復一日的狀態，苦中作樂的時刻，讓電影說的不只是一個故事，還是一種「當下」。

下一頁：「其實我們沒有相差很遠」

其實我們沒有相差很遠

        觸發他執筆寫下這個地方的故事，是2017年。那時的他已經入行，正在幫另一位導演寫一個關於中醫的劇本。其實早在2012年，當時還在就讀新聞系的他，作為學生記者到通州街就事件進行採訪，但在時隔五年重返深水埗時，發現很多東西不同了，當下對他衝擊很大。「整條海壇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新樓、高樓，親眼看見從小到大生活的一塊城市沒了，當時很震驚。」李駿碩比劃著身後的街，繼續說：「海壇街空了的同時，在通州街玉石市場那邊有一排很繁盛的木屋，像村一樣，我忽然覺得這個對比很強；一邊是市建局的城市發展，另一邊也是發展，不過是街友自己在街上收集的物料，建構自己的家園。」就這樣，中醫的劇本沒寫成，李駿碩寫了《濁水漂流》。

        憶起當初最難忘的時刻，他說是2012年第一次和露宿者做訪問時的對話，他也忘了當時說起甚麼，只記得那個露宿者突然悲從中來，眼神空洞地和他說，「剛剛有一個露宿者因為overdose在公廁去世了，我覺得他是知道的，怎麼會不知道。」「我也想和他一起去，但神父和我說，自殺是上不了天堂的；我媽媽臨終前，我還在小欖，沒辦法送她一程，我很想上天堂見她。」「然後，另外一個露宿者忽然間說，我們哪有得上天堂。」說完，那位露宿者笑了。當下，李駿碩覺得有種滑稽，明明說的是一件很慘的事，但也是這種苦中作樂的氣氛，在電影中劃過，留下了痕跡。

      對話的延伸，是關於毒品的，「他無緣無故和我說不要試藍精靈，會吃得斷手斷腳；我當下只覺得，我好端端地怎麼會試。」李駿碩中學時就讀英華書院，順順利利地考入了中文大學，當時的他，只覺得他們所說的一切都很遙遠，但事後回想，卻帶著感概和自責；「可能因為他們看見我時，回想起一個他們也曾經有過健康、有過夢想、美好過的人生；正因為他們經歷過，才知道有時可能是轉錯了一個彎、走錯了一步路，就會跌進了一個無底深潭。」由此，他深感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其實沒有差得很遠，然而事件、悲劇亦可以離我們很近。

       聽完他說，電影中畫面忽然閃過腦海，還彷彿聽見了電影中的台詞；原來，很多對白都是源自當時的對話，「當時寫劇本時，我其實沒有找2012年寫的那篇新聞看，但剪完片，找出來看時才發現，原來很多東西都在。」這些零碎片段組合起來，成了這個故事的一部分。

下一頁：「 我還是寫好自己的故事吧」

 我還是寫好自己的故事吧

        對於電影的評價，觀眾的反應也有兩極，「有人覺得為甚麼我要同情這樣的人？同情這件事我也解釋不了，這和最基本的價值有關，我不期待一部電影可以改變一代人，但我相信改變是慢慢累積而成的。」

        李駿碩很喜歡寫故事，而且想寫自己故事的心很強。讀新聞出身的他坦言，「當時一心想著做記者。」奈何要走進體制，才知道這個體制是否適合。「當年在大台實習，但很快就被整個跑新聞的制度所嚇到。」問他最大的衝擊是甚麼？他苦笑著，帶著絲絲無奈地說：「一些很日常的Bully，比如說，攝影師會問你長這麼高，為甚麼要做記者？」、「有一件事我很不喜歡，就是圍著高官採訪時，時常要跪著，還要聽著後面的攝影師說我長得太高。」、「還有車衣女工式的跑新聞狀態，如此下來，很難可以做到自己想做的故事……」

        「鮮浪潮」是他的電影入口，那年他執導的短片《瀏陽河》獲得「鮮浪潮大獎」及「公開組最佳導演」，其實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甚麼時候、甚至是否會有第一部劇情長片。「我也是抱著試的心態，想著拍完新浪潮後，不就有自己的作品了嗎？那我老了的時候，就可以回看。」他面帶笑容，滿意地說。

        半路出家，他說有心不怕遲。就算初入行時，沒有任何人際關係，他也不介意由零開始，「沒有讀電影學院有沒有讀電影學院的好，實戰的經驗很快可以上手，最重要是個人態度和所追求的價值。」創作於他而言，就是一個治療的途徑，「你所寫的東西可能未必事關當下、也未必很正面，但總有辦法能讓你代入某些人物、某種感情，令你從一個絕望中走出來，治療你的創傷。」

        除了幕後，他對幕前也感興趣，說到這裏，看似寡言的臉，發出了笑聲，「我有到處發試鏡的應徵信，但沒甚麼機會，接二連三的被拒後，我心想，好吧，我還是寫好自己的故事吧！」《瀏陽河》讓他受到了關注和監製的賞識，於是有了第一部劇情長片——《翠絲》，繼而到《濁水漂流》……拍完兩部電影的他，仍是這樣說的，「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部」，但他已經著手寫著和男友遠距離戀愛的故事了，「我覺得我始終是一個很喜歡講故事的人，亦擅長講某種故事，只要這個社會還用得上我，只要我還能做，我都會繼續。」

後記：我們的對話也是零零碎碎的，除了準備好的問題，有時忽然想起想問的，就隨口而出；問他平時喜歡做甚麼，他想了想，「原來自己沒有甚麼愛好，喜歡呆在家裏，看看書、看看電影。」他說他最近在讀《A Death in Hong Kong》，是一本關於八十年代、一個同志皇家警察——麥樂倫的死的故事；「他的死引發了很多漣漪，包括1991年同性戀除罪化，其實整個故事不止關乎同性戀的故事，還是殖民時代政府架構，還有當時的社會狀態 ……不過從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可以見到很多當時的面貌。」所以，從他平日裏所撰寫的影評、選的電影和喜歡看的書去推敲，細膩的日常是他火花靈現的時刻。

Readmore：

殘有餘溫的真實寫照，平凡卻有力：《濁水漂流》從平實一幕，輕輕透出高牆與雞蛋的懸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