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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8/2021

「進兩步、退三步」的阿富汗建國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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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鄧飛

    鄧飛

    香港立法會議員

    全國港澳研究會理事

    香港將軍澳香島中學校長

    香港教育工作者聯會副主席

    飛常談

  看到今天美國敗退阿富汗、塔利班奪佔喀布爾之變局,許多人除了嘲諷美國重演西貢潰退之外,就是慨嘆阿富汗仍舊是一個停留在中世紀部族神權政治的社會,美國以西方式的自由民主模式改造該國,可謂徹底失敗。這個觀點不能說是錯的,但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就是似乎阿富汗一直都是一個沈迷於伊斯蘭原教旨主義的國家,彷彿就從來沒有進行過任何世俗化(即政教分離和宗教不過多干預社會生活)和現代化進程。事實上,在上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阿富汗不僅進行了比較徹底地世俗化社會改造,甚至主持改造的執政者和集團,不僅信奉無神論,更是信奉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左翼政黨!當時推動的社會改造,包括了土地改革、取消鄉村地主對佃農的沈重債務,限制甚至取消宗教階層毛拉Mawla的宗教特權等等。如果說當年蘇聯式左傾的社會改造失敗了,那麼今天美國式右傾的社會改造也同樣失敗了。左右俱敗,難道阿富汗真的倒退回中世紀式的神權政治社會?

 

(Shutterstock圖片)

 

  其實,用「倒退」這個說法並不精準,因為這隱含了阿富汗曾經是中世紀式神權政治社會的前提,但實際上這並不符合歷史。我們說真正意義上的阿富汗獨立國家,是源自1823年的阿富汗酋長國,首任國家元首埃米爾開始以阿富汗人自居,國家也是以阿富汗命名,這就有別於以前所有的王朝或者帝國,那些王朝與帝國嚴格來說只是把阿富汗作為轄下一個行省而已,統治範圍也絕對不止今天的阿富汗。正如自東漢至於五代十國,中原王朝曾經統治越南北部,但今天越南歷史是不會把漢朝、晉朝、南朝和隋唐作為自己的王朝一樣。雖說喀布爾很長時間都是除巴格達之外的另一個伊斯蘭文化中心,但宗教理念是溫和而包容的。這個阿富汗酋長國,從建立的第一天起,就不得不面對北方沙俄和南方大英帝國的夾擊,很早就領教過工業化西方大國的實力。因此,酋長國的歷任埃米爾,尤其是末代國王阿曼諾拉汗,一直致力於推動近現代化進程,包括促進土地私有化發展、推動世俗化教育、制定憲法等,以期增強國家實力,既能真正抵抗西方列強,又能有效整合國內不同民族和教派。

 

  雖然這些現代化改革因觸動了保守勢力利益,而遭到激烈反抗,最後更演變成政變,推翻了酋長國,建立了新的王朝:阿富汗王國。但是,新的阿富汗王國並沒有因此而停滯了現代化改革進程,反而明確宣布繼承阿曼諾拉汗的改革措施,更先後加入了一戰後成立的國際聯盟和二戰後成立的聯合國,更成為不結盟運動的成員國,外交的現代化其實輔助了內政的現代化,現代工業和教育的建立,未必能完全深入農村,但卻肯定在首都和各大省會城市扎下了根基,所以為甚麼今天我們能夠看到六七十年代的阿富汗新聞相片,男男女女充滿時尚感,國際學校和大學教育的面貌與西方社會並無不同。

 

  到了阿富汗王國被不流血政變推翻之後,阿富汗又經歷了不足十年的第一個共和國時期--一個傾向美國但一黨獨裁的政權,有點類似同時期的拉丁美洲和東南亞親美反蘇的軍事獨裁國家。但筆者的重點是,這個政權依然在推動前兩個王國時期緩慢但矢志不渝的現代化改革。城市的進步是顯而易見的,但農村面對宗教毛拉階層和地主的阻撓,改革比較緩慢。有不少論者把焦點放在了普什圖族和其他民族之間的衝突上,認為這是改革緩慢的一個重要阻礙。無疑,民族之間的矛盾的確是困擾阿富汗建立統一國家身分認同的一個重大難題,但不等於北方各族就自然反對任何改革。一方面阿富汗的伊斯蘭傳統一直都是溫和而不極端,這是各族共通特點,塔利班是源自坎大哈省普什圖部族,它的原教旨思想淵源並非如某些評論所說的來自沙特瓦哈比教派,而是源自南亞的德奧班德教派,這甚至被許多包括普什圖人在內的阿富汗人視為非阿富汗傳統;另一方面,借用左翼理論的術語來形容,在現代化改革的進程中,城鄉矛盾和階級矛盾遠比部族矛盾來得重要得多。

 

  到了1978年後的70年代末和80年代,阿富汗的國家進程迎來了全新的因素:外國入侵。當上述提到的左翼無神論政黨在蘇聯入侵的扶持下(中間有一番恩怨糾纏,在此不贅言),建立了一個名為阿富汗民主共和國的社會主義國家。對這個時期的阿富汗狀況,評論大多集中在阿富汗人民如何組織游擊戰爭來反抗蘇聯軍事入侵,卻少有關注執政的阿富汗人民民主黨採取遠比以往激烈的社會改造運動,包括取消毛拉的權力、限制宗教發展、取消佃農對地主的欠債、事實土地公有制等,據說大地主佔有土地達45%,佃農一半以上的收成都不得不用來還清債務。世俗化的教育被強逼推行,女性教育權利得到保障,同時嚴禁婦女未成年就結婚,甚至在民族問題上也刻意弱化民族之間的差異,長期以來,普什圖人被視為阿富汗的主流民族,但此刻其他民族的領袖被陸續提升到國家領導崗位上來。當然,這也就成為普什圖人反抗的一個重要理由。加上世俗化走得過激,更是反過來誘發了反抗者以伊斯蘭為名來組織反抗運動。在南部邊境成立的反抗蘇聯入侵的同盟集團,七個成員團體都是以伊斯蘭名義組成。外國入侵和外國支持下的激進左傾社會改造,雖然加快了「去傳統化」的國家步伐,卻不但激發了巨量的反抗力量,而且反抗者通過反抗外敵入侵而獲得了民族解放運動的正當性,通過反抗受外敵扶持的社會主義政權而獲得了復興伊斯蘭傳統的正當性,繼而得到了同樣是反蘇聯的美國方面的援助,以及反現代文明的拉登基地組織的援助。

 

  阿富汗從傳統走向現代的進程,不僅沒有因為左翼革命而變得更快更順暢,反而因為左翼背後的蘇聯支持而失去了民心。為了反抗蘇聯入侵,不僅伊斯蘭傳統復甦了,準確地講,是宗教特權復甦了,而且走得更遠,乃至於出現不符阿富汗傳統的各種原教旨思想和組織;為了反抗蘇聯入侵,各地各部族的游擊隊也迅速軍閥化,好不容易開始的國家整合進程也隨之停止和倒退。接下來的故事,就是現在大家熟悉和眼見的情節了,包括塔利班的出現,美國的入侵,拉登的覆滅,阿富汗在美國支持下重建和改造。蘇聯版的入侵和改造是十年,美國版的入侵和改造則是20年,顯然也是失敗告終。

 

  外部力量夾軍事入侵而推動的社會政治改造,不僅沒有帶給阿富汗前途與光明,反而中斷了它持續了近兩百年斷斷續續的現代化進程,甚至可以說是「進兩步、退三步」,可悲可嘆,前車可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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